續(xù)集 第一章
一 安利柯的失敗
《愛的教育》(《考萊》)為全世界人們所愛讀的有名的書,書中少年主人公安利柯是全世界人們周知的可愛的好孩子。安利柯受了好的父親、慈愛的母親及熱心的先生的教育,純真地成長。
可是,小學卒業(yè)后的安利柯是怎樣地成長的呢?其間曾有過何等的經(jīng)過呢?以下就把小學卒業(yè)以后的安利柯來談談吧。
安利柯到了中學,非常用功,什么科目都歡喜,尤其歡喜地理與歷史。羅馬大帝國由小農(nóng)村勃興的史談咧,愛國者格里勃爾第的事跡咧,文藝復興期詩人藝術家的情形咧,都使安利柯歡喜得什么似的。
安利柯對地理、歷史上了痛了,光是學校所授的那些不能滿足,一回到家里,就尋出大人所讀的歷史書來讀到更深。
但是,那是大人所用的書,自然艱深,常有許多不能懂的。忍耐了熱心讀去,讀到深夜,瞌睡來了常伏在書上熟睡,自己也不知道。
父親知道了這情形,曾這樣地提醒安利柯:
“安利柯!你不是用功過度了嗎?昨夜你是伏在書上睡到今晨的吧,從黃昏一到位子上就睡著了!用功原要緊,但如此地用功是有害身體的。這樣地把身體弄壞了,所用的功也如同水泡,結果與怠惰沒有兩樣。身體弄壞了,什么事都做不成。你現(xiàn)在正是要緊時期呢,十四歲的血氣旺盛的少年,如果一味讀書,甚至于要在案上昏睡,將來身體壞了就要一生成為廢物。先生說你在學校中成績最好,我聽了原快活,但與其你這樣過于用功把身體弄壞,寧愿你強健地成長啊!”
被父親這樣熱心地一說,安利柯也覺得不錯。父親又說;
“安利柯!夜間好好地睡,在白天用功啊!無論什么事,過了度都不好!
“是!
“所以,夜間八時睡覺,早晨太陽未出時起床吧!
“是”
安利柯遂依了晚間八時就寢的約束。
可是安利柯還一味地歡喜用功,毫不運動,每日每日只是讀書。竟至連先生所不知道的歷史上的事,他也知道,弄得同學們?yōu)橹泽@。
不料果應了父親的預料,學年試驗一完畢,安利柯病了。
最初,醫(yī)生診斷為胃腸炎,后來竟變了傷寒,并且連氣管也有了毛病,三四周中只能飲些牛乳,仰臥了動彈不得,苦楚萬分。
經(jīng)過了六十日,他勉強起了床,瞞珊地踱進自己的書房里對鏡一照,那瘦削蒼白的臉,連自己也幾乎不認識了。
不但如此,想要踏上樓梯去,腳就悸動不穩(wěn),眼睛發(fā)暈,幾乎像要跌倒的樣子。
照這情形,自己也覺得非再大大地休養(yǎng)不可了。臥在床上,略遇寒風就會咳嗽,而且一味臥著,感到厭倦。打起阿欠來,連下巴也懈得似乎會脫掉!吧眢w弄得如此不好,真沒趣!”安利柯這才恍然覺到了。
在病床中,春去夏來,到了秋天,還未有跳起身來的氣力。有一日,安利柯想散散步,走到庭間徘徊著。忽而接連咳嗽了三四次,雖是少年,卻不得不像老年人的屈了腰,把手帕按在嘴上,直到咳嗽停止。
等咳嗽止了,看那手帕上有紅紅的東西。安利柯吃驚了,想到自己或?qū)⑺烙谶@病,不禁立刻悲哀起來,績籟下淚。
“去把這手帕給母親看吧。”他曾這樣想,一想到優(yōu)柔的母親見了不知要怎樣驚慌,于是拿到父親那里了。
父親見了笑說:“哪里,這是鼻血哩,不要緊!”
話雖如此,父親也不放心,請市中有名的醫(yī)生來替安利柯診察。醫(yī)生說:
“用不著擔心,不過肺音略弱,一不小心,到了十八九歲的時候,說不定會變成真病哩!
“如何?安利柯!你非成為有作為的人物不可,如果把身體弄壞,一生就完了。索性把學習暫時停了,去和山海森林為友吧。這樣,身體就會好起來的!备赣H說。
安利柯也覺得身體要緊,說:“是,就這樣吧!
二去吧
過了幾日,父親對安利柯這樣說:
“你從此要親近自然,把身體弄強健!
“那么學校怎樣呢?”
“目前只好休學,這樣的身體,著實不能用功哩!
“那么,再在家里玩一學期嗎?”
“不要著急,從容地和山海做了朋友,養(yǎng)一年光景再說。古來指導人世的偉人們,都曾長久與山海做過朋友的。阿拉伯的穆罕默德是與沙漠為友而長大的,意大利的國士格里勃爾第是與海為友而長大的。你也非修習這種偉人們的功課,養(yǎng)成健全的身體與偉大的精神不可!
“那么,我到哪里去呢?到山里去,還是到海里去?”安利柯問。
“唔,父親早已替你預備妥當了!
“預備了什么?”
“你還沒有到過!さ逻B寨吧。你有一個舅父住在那里。那是風景很好的村子,據(jù)說生在那里的人,沒有活不到八九十歲的。父親已和舅父商量好了,把你寄居在舅父家里。你到那里去和海與森林為友吧。并且,舅父是做過船長的,全世界的事都知道,還知道許多好的故事。你丟了書冊,只要以海與森林為友,以舅父為師,將比在學校中用功更幸福哩!
“如此,我就去!卑怖氯杠S著說:“我還要養(yǎng)好了身體回來!
“唔,非有可以打得倒鬼或海龜?shù)膹娊∩眢w,是不能成偉大人物的!备赣H說。
安利柯的舅父因為多年做著船長,不常來訪,每年只來一次光景,來的時候總帶許多贈物:印度的本實咧,日本的小盒咧,奇異的貝殼咧,還有遠處的海產(chǎn)物咧,一一排列起來,儼然像什么祭會時的攤肆。舅父自從辭了船長,就安居于桑·德連寨,安利柯還未曾到那里去過。
舅父沒有兒女,聽說日日在等候安利柯去。安利柯說:
“快些去吧!
三自然的懷里
安利柯由父親母親伴送,到了海岸舅父家里。舅父家房子很大,從窗間就可望見海與森林的景色。
舅父看去是個不大多話的人,態(tài)度有些生硬。
“咿呀,我總以為你獨自來的。”這是舅父對于安利柯的招呼。
父親母親殷勤地把安利柯托給舅父,戀戀不舍地叮囑安利柯,說“以后常來看你”,“把每日的情形寫信回來”,舅父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來:
“什么?托里諾與桑·德連寨間隔著大西洋或是太平洋了嗎?真是像煞有介薩!就是不寫信,只要大聲叫喊,不是差不多也會聽到嗎?好,好,安利何!我把你養(yǎng)成一個可以泅過太平洋的蠻健的水手吧。”
父親母親雖然回去了,安利柯毫不覺得寂寞,出生以來第一次來到海邊,什么都使他驚異。
海水慢慢地蕩著,把蒼青的海面聳起,勢如萬軍襲來的大浪,砰然沖碎四散。意大利的鐵甲肥破浪前進,演習的大炮聲隆隆地從要塞傳來,震得窗子的玻璃發(fā)顫。走到海邊去看,幾十個漁夫正在曳起漁網(wǎng),大大的自映著夕陽閃閃地在阿里跳著。在安利柯,他的所見所聞無一不是可驚異的。
不但海,無論向哪里看,都是好風景。時節(jié)雖已交冬,日光仍是溫暖適體。落霜的早晨還一次未曾有過。
有一日,母親從故鄉(xiāng)托里諾來信,信中寫著這樣的話:
“安利柯!托里諾的山地已降雪了,桑·德連寨是溫暖的地方,還未有穹吧?”有什么雪呢?澄青的太空中輝耀著可愛的太陽,懈、松、橄欖之葉,一點都不變色,那或深或淺的綠色,終年都像個春天。
村子被古色的城墻圍著,公園中松懈等繁茂,因而白晝也顯得薄暗;充滿陽光的沙地上,這里那里都有棕桐樹展著那大手似的綠葉。尤其是舅父從南洋、南美帶來了種著的熱帶植物,繁盛地伸著大葉。那樣的風光在托里諾寒冷的山地無論如何是難得看到的。
四大海樣襟懷的舅父
沉默的舅父漸漸多講話了,那聲音宛如在大海的潮中鍛煉過的海曾的吼聲。舅父一開口,就像大洋的浪在怒吼,可是那聲音聽會并不粗暴,也不兇惡,于男子的聲音中帶著大膽而和平的感覺。安利柯很愛舅父這豪氣。
舅父體格結實,雖不十分修長,肩膀平廣,發(fā)全是灰色,胡須濃重,眉毛明晰,略一顰蹙,那長長的眉毛之下幾乎看不出眼睛來。
舅父的眼睛真奇怪,怒潮似的光與柔和的光,無時不在交替地輝爍著。
舅父心氣躁急,時常發(fā)怒,但雷霆一過,就此完結,以后很是和柔。
舅父的顏色曬得如赤銅般,面上刻著深溝也似的皺紋,一見似乎可怕。但仔細看去,在強力中卻充滿著慈祥,宛如年老的善良的獅子。
毫不講究修飾的舅父戴了舊巴拿馬帽子,獅子似的徐徐走著,那種風采聲如昔日豪杰的樣兒。巴拿馬帽的古舊顏色上似乎刻著舅父一生奮斗的歷史。
安利柯在舅父身上見到激怒與柔和二者交替地出現(xiàn),無論在眼色中在聲音中都是這樣。
“舅父是個以那兩種性質(zhì)為基礎而完全成功了的人咧!卑怖聲r時這樣想,并且佩服他。
有一日,安利柯與舅父在鄉(xiāng)野路上散步,一個殘了手的乞食者走近來,向舅父說:
“請布施些。”聲音發(fā)著顫。
舅父雷也似的一喝:
“混帳,怠惰漢!”
乞食者嚇白了臉,瑟縮了一會,忽然沒命地野狗似的逃跑了。
舅父拉了安利柯的手,把一個半元幣塞在他手里:
“趕上去,把這給了那乞食的。他的手殘了,而且另一只手也失掉了!
安利柯向那眼蹌奔走的乞食者追去,大叫:“喂,別跑!別跑!”
乞食者回過頭來,跪在地上幾乎要哭出來了。安利柯給予了半元幣,乞食者歪著臉府綠地下淚,把額觸在地上拜謝。
又有一日,來了四五個男子,鄭重地來請求一件事,說:“要募集慈善經(jīng)費,請做個發(fā)起人。”
在樓上露臺曝著太陽的舅父吩咐女仆說:
“我不過問這類的事,回復他們,叫他們快回去!”
來的人們?nèi)圆换厝,依然卿咕不休。舅父從露臺上跑下去,憤然叱責說:
“討人厭的東西!連曝太陽都不讓人自由!從愚人錢袋里騙錢的偽慈善事業(yè),……須知道我是不會上這樣的當?shù)。要行善也用不著等你們來說教,自己會去做的!明白了嗎?明白了就快走!”
根基還未壞盡的鄉(xiāng)人們受了這樣一喝,好像狐貍精顯出了原形,畏縮地回去了。據(jù)說:舅父今日曾在別處出了大注的捐款,大概這些無賴們知道了以為有機可乘,所以來試行欺騙的手段。
安利柯才知道世間有借慈善事業(yè)來騙錢糊口的人。
當?shù)氐娜藗儛勰蕉揖次分烁,這只要和舅父同去散步就可知道。走在路上,不論是附近的地痞或是本地的紳士,都一樣地向舅父敬禮,這并非只是形式的敬禮,乃是充滿尊敬與愛慕的敬禮。
小孩子們一見舅父,臉上都現(xiàn)出半怕半喜的神情來看他。和安利柯親近的少年們呼舅父為“白契舅父”,可是一般的大人卻呼舅父為“船長”或“騎士”。
“哪里!不見我在用腳走著嗎?”舅父有時這樣說,引得大家都笑了。
地方上被稱為最上流的人,舅父以外有三個:一是牧師,一是醫(yī)生,一是藥劑師。他們背后都呼舅父為“野蠻人”或“哲學家”。見了動怒的舅父,說是“野蠻人”,見了深情的舅父,說是“哲學家”。
安利柯這樣想:
“不錯,舅父確有像野蠻人的性格。但這像野蠻人的性格,是舅父很好的地方。如果沒有那像野蠻人的性格,舅父雖燃燒著真正的智慧,也沒有使不正者卑怯者辟易的力量了。舅父的野蠻性乃是有教養(yǎng)的原始力,唯其如此,故舅父亦得為哲學家。我從舅父學哲學吧,學生活的哲學,火焰也似的燃燒的哲學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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